【EC】摆渡人


今天冥河的水比往常凉了不少,平静无波的漆黑水面并没有映出多少亡魂,我松了口气,靠在船尾,百无聊赖。

 

干我们冥河摆渡人这一行的,至少要一百年起步,才能像我这样清闲自在——和从前不同,现在的我负责的是最特殊的摆渡船,一船也容不下几个人,专供一些“特殊”的亡魂乘坐。至于他们哪里特殊,我也说不准,这标准是死神大人定的,在我看来,无非也就是些给人世间带来极大改变的人:那个修女、那个总统,还有那个头上一个弹孔的小胡子男,听说死神大人不太喜欢他,因为他,本来清闲的冥界突然挤满了亡魂,有些甚至还是刚刚被送上去的。

 

但是无论怎样,这种人都是要归为“特殊”一类的。我见过很多温柔善良的白色亡魂,也见过浑身发黑、一身尸臭的黑色亡魂,但只要登上了我的船,我就得尽职尽责将他们送到死神大人的灵殿。这个过程有时长,有时短,要根据亡魂生前的情况来定,于我而言,这是个尴尬的过程,通常我都是单独和亡魂们相处,碰到过了几个时辰依旧赖在船上的,我就得没话找话,和他们聊点什么了。

 

一声铃响,我长吁一口气,知道这是给我的信号——新的特殊亡魂降临了。这是这个自然月的第一位亡魂,感谢他在我闲得发慌的时候拯救我,让我知道我还没被死神大人忽略。

 

我看见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乳白色光晕的人坐在渡口,他没有头发,身下是轮椅,眼神有些迷茫——这很正常,新晋亡魂一般要过些时间才能接受自己已成亡魂的事实。我挥动手杖,将他稳稳地抬起,浮在空中,接着又将他稳稳放在船内的软垫上,对待行动不便的人我一向很体贴,更何况这位亡魂朋友看上去很面善。他看上去不过四十多,蓝色的眼睛,肤色白得有些不健康,我猜他是病逝。

 

亡魂在冥界呈现出来的状态与他们去世时的状态有些关系,但并不完全相关,一般来说,不论他们死前虚弱成什么样,在死后进入冥界时,他们会变成一生中最满足、最安稳、最悠闲时刻的模样——所谓死神大人的特殊馈赠。

 

我转过头,黑色的兜帽遮住了我的面容,他依旧没有回过神,而我已经摇起船桨,驶出了渡口。

 

冥河的水汽在水面凝成一团雾,我是感觉不到冷的,但新降临的亡魂可不然,于是我挥挥手指,在他腿上盖上了毯子,他扬起头,言语里是出乎我意料的冷静:“谢谢你,摆渡人先生。”

 

我欲言又止,托死神大人的福,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,通常的亡魂要缓个半个时辰才能接受自己已入冥界的事实,即便是满身臭味的黑色亡魂,一开始也不敢和我说话——身为冥界的人,我们在亡魂眼里就是个身披黑袍的高大无脸怪,绝对算不上亲和。

 

我不知道该不该接话。我倒是很想和他说说话,毕竟这一个月以来都没有新的亡魂,但想到死神大人“维持冥界肃穆工作氛围”的演讲,我又犹豫了。

 

“你和我说话应该也不算什么破坏形象的大事吧?”

 

死神大人在上,居然有个读心者上了我的船。我硬着头皮,应了一声,声音沙哑低沉——我们的嗓音都是一个样,死神调好的。

 

“这是哪儿?”

 

“这是冥河。”

 

“冥河?”

 

“连接来处和彼岸的通道。”这是死神大人教我们的官方说辞。

 

“这是死神教你们的官方说辞?”他蓝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,似乎觉得很好笑。

 

我恨读心者。

 

为了掩饰尴尬,我一边缓慢划桨,一边咳嗽:“冥河的水面会倒映出一些东西,你可以看看。”

 

他垂头看向了水面,我也忍不住好奇地盯着他。读心是一种罕见的天赋,由造物主赐予,古往今来我总听前任们说起他们遇到的读心者亡魂,今天我也算见到了。如他们所言,大部分的读心者都是温和的,敏感的心灵让他们能与万物通感,自己也变得坚韧又柔软。我眼前的这个读心者垂头看着冥河水面,睫毛扑闪,蓝色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,我想他是看到了让他牵挂的人。

 

“看到了家人?”

 

他看向我,点了点头:“我的孩子们、我的朋友、和我的妹妹。”

 

我猜那一大群学生模样的人是他的孩子,那些和他看上去差不太多的人是他的朋友,那个和他争吵过后又与他相拥的蓝色女人是他的妹妹。

 

“那他呢?他是谁?”我心不在焉地问,这个闪回了好几次的人看上去有点凶,挥拳揍人的样子有些可怕,戴头盔的打扮可笑极了,“出现那么多次,他是你兄弟?”

 

坐在船上的人看了我一眼,好像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么多话:“他是……一个老朋友。”

 

“这话不老实,”我嗤笑,“要是普通朋友那应该和那群人在一起,但他单独出现了好几次。”

 

“……”他抬眼看着我,眼神好像有点哀怨,又有点“你能不能闭嘴”的意思。

 

“我见过太多去世前还别扭着的情侣,你们这不算稀奇。”我撇撇嘴,心想着我可不会嘲笑你,咱们扯平了。

 

“不是情侣,”他抱着我给他的毯子,继续盯着冥河漆黑的水面,“从来不是。”

 

瞧他安静落寞的样子,我怜悯心起,回头试图安慰他:“我看你帮过很多人,死神大人会很喜欢你的。”

 

“我能看到我去世后别人的反应吗?”他没接我的话,而是另起了话题,我有些错愕,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说这么多。

 

我别过头去,继续将脸隐在兜帽里,语气生硬:“不行,逝者不该留恋尘世。”

 

“可惜了……”他轻叹了口气,收回了落在水面的目光,面庞散发出柔和的奶白色光芒,安静了下来。

 

前方的冥河一眼望不到头,两岸是幽森的树林,偶尔有在别的河道跌下船的孤魂飘过,他会好奇地瞥一两眼,接着漂亮的蓝色眼珠又不动了,转而看着我。

 

“你一直在这儿吗?摆渡人先生?”

 

“三百年了。”

 

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,张嘴看着我,我想他活着时一定是个擅长和别人沟通的人,听他主动挑起对话,我没觉得厌烦,反而觉得理所应当——我们就该这么一路聊天。

 

“你一定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……”

 

“亡魂,你们都是亡魂。”

 

他垂下眼,点了点头。

 

“死亡是万物的归所,这没什么难以接受的。”

 

“我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。”

 

“没人会记得,除了自戕的人。”

 

他点点头,接受了我的说法,轻声问:“别的人……亡魂都是什么样的?”

 

“嗯……有的跟你一样安静坐着,有的想抢桨往回划,那边的河道每天都挤满了亡魂,你不会想知道亡魂逃走的后果的。”

 

“像刚才我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吗?”

 

“是的,他们被困在树林里,如果自己不愿意,就永远走不出来。”

 

“他们一定是有执念?”

 

“大部分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死,”我在宁静的水面划开一条灰色的线,有看着它迅速复原,“执念倒不至于,只是害怕而已——话说回来,你能继续说你和那个人的关系吗?”

 

别用那种眼神看我,如果你一个月没和别人说话,你也会想听点八卦。

 

他抬头瞄了下我们前方的河道,好像读到了我脑内的想法——我也没打算隐藏,眼神依旧温柔,没有我想象中的愠怒:“他只是我的朋友,我很久没见过他了。”

 

“你很想他?”我理解地点点头,刚入冥界的亡魂最常表露出来的情绪就是思念,思念亲人和伙伴,这我太熟悉了。

 

他又叹了口气:“是的,我很想他。”

 

“他也会来到这儿的,”我又试图劝慰他,全然不顾刚才的滑铁卢,“或迟或早,不过那个时候你可能也已经走了。”

 

“我能一直留在这儿吗?”他突然抓住了我黑袍的摆尾,我条件反射地狠划了一下,船陡然加速了。

 

“……”我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,脑子里嗡嗡坐响(纠正一下,事后我想起来我没有脑子)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。亡魂一直留在冥界自然是可以的,但不符合规矩,所以归根结底也是不可以。

 

“我说不可以你会跳船吗?”

 

“会。”

 

“你去问死神大人这个问题吧,你是特殊亡魂,他会亲自见你。”

 

“特殊?”

 

“尘世里每天发生这么多事,总会有那些比较特殊的人,有些是好的,有些则是……不大好的,有些人则是专程被送上去纠正点小错误的,我们得把他们接回来。”

 

“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?”他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,让我想起死神大人在那天看到亡魂数量不受控制激增时的脸。

 

“大方向是的,但其他的不是,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送上去拨乱反正,你不能总指望他们会按你的想法走,对不对?”我试图缓和气氛,他也很给面子,冲我笑了笑,我觉得他是个温和又有气质的人,这一百年间,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。

 

他问我的名字,我摇摇头:“不记得,也不需要,我只是冥河的摆渡人。”

 

他想告诉我他的名字,我也摆了摆手:“我不需要知道这个,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亡魂。”

 

“不,先生,我想让你把我的名字告诉接下来你遇到的亡魂,如果对方有反应,告诉他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告诉他我在等他。”

 

这要求奇怪。我很久没记过什么东西了,让我记住他的名字真的有些难度,为了不让我为难,他只告诉我一个大名,可我还是记了老半天。

 

“查……查什么?”

 

“查尔斯,”他耐心地补充,语气像是在教导小孩的母亲,“查—尔—斯。”

 

“好吧好吧,”我胡乱点点头,“你叫查尔斯,我记住了。”

 

远处的雾气逐渐散开,灯光将河面照亮,我知道这是即将到达的信号。

 

查尔斯被我放下了船,他的轮椅也在他的双脚触地的一瞬间出现在他身下,接下来他的路将由死神大人照应,不归我管了——不对,他还拜托了我一件事。

 

是什么事来着?

 

 

 

又一个自然月过去了,当我在渡口发现那个灰色的英俊亡魂时,我才想起来查尔斯拜托我的事。

 

这位亡魂的颜色很矛盾,不过并不罕见,我沉默着将他引入船中,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神色从容淡定。

 

驶到半路,我提醒他可以看看冥河的水面,同时问他认不认识查尔斯。

 

他盯着水面荡漾的几缕光,诧异地转头看向我:“你知道查尔斯?”

 

“一个月前他就坐在你坐的位置上。”

 

“他在哪儿?”

 

“我不知道,他让我告诉你他在等你。”我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。我见过太多生前爱而不得的眷侣,死后也依然错过,冥界不允许亡魂逗留,所以他们大多连死后重逢的机会也没有。我不知道死神会怎样对待查尔斯,是否会给他机会让他停留在此处,等待他爱的人前来与他重逢。

 

“他……”这位亡魂露出了笑容,“他是我丈夫。”

 

“啊?”我手上的桨差点被我自己掀掉,“可他说你们不是情侣。”

 

“他总这么说,”亡魂揉了揉自己的额头,“他年纪大了,生了病,记忆停留在我们结婚前。”

 

原来不是爱而不得,我心口哽了一口气,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处发。

 

“他说他在等我?”亡魂笑着看向水面上浮现的查尔斯的面庞——有头发的样子,“他生病后一直这样说,可我本来就在他身边啊。”

 

这回不知道你俩能不能重逢了。我悻悻想,人间的闲事果然还是管不得,看查尔斯的样子,我还以为他多有遗憾,结果竟出乎我的意料,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了。

 

面前的这位亡魂并不惧怕死亡,也不迷茫,相反,他浑身散发的是一种我从没有在别的亡魂身上感受过的微妙的兴奋、雀跃、悠闲。要知道在这尘世间,有许多人天天叫嚷着自己活够了,但真正逼近死亡时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恐惧。“死亡是凉爽的黑夜”,他们说,可是当死神降临,他们却跑向了闷热的白天。

 

不过也可以理解,瞧瞧冥界这装潢风格,就连我也会时不时被树林里飘来飘去的亡魂吓到。死神大人不喜欢亮堂,于是这冥界就总是黑黢黢的,上次爱神来访,呆了三天就跑了。

 

“他可能求了死神在这儿等你。”

 

“我想也是。”亡魂一直看着水面,眼神温柔,我从没见过身上带有黑色的亡魂如此温柔,毫无戾气。

 
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我问这话是有缘由的,死神大人总对枉死或战死的亡魂格外优待,倒不是出于怜悯,而是因为这种亡魂多是死于意外,命不该绝,仅是万物平衡系统的牺牲品。

 

“他生了病。”

 

“那你呢?”

 

这话问出口我就知道是白问了,亡魂不会记得自己的死因。

 

“窒息。”

 

我猛地回头盯着他看,他冲我笑了笑,彬彬有礼地问:“还有多久?”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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